夜已经深了。
侍从提灯在前,两道长影走出大殿,路过群芳遍布的小道,渐向后院。待大殿离得远了,搀扶彼此的两人扫了侍从一眼,对方自觉离去。
头顶云浓雾起,星月消隐,黎风烨依记忆寻找之前的住处,臂膀相贴的另一道身躯依旧冰凉。
谢明青垂头闭眼,神色平静,不言不语,仿佛无事发生似的,但他通体发冷,怎么都骗不过近在咫尺的黎风烨。黎风烨搂着他,同样五味杂陈,嘉王下落已明,他们却再也问不出“是否平安”四字。
倘若《九连环》真是老皇帝转交嘉王修练,殿上那人旁观嘉王走火入魔,一字字说得万分动听,比起黎风烨曾经猜测的心狠手辣,更彰其虚伪可怕。
阴晴不定,真伪难辨,这便是当今圣上?
黎风烨恍惚着,心中迷茫,两人回到厢房之前,先有一道黑影掠身停在他们眼前。
宋侍卫拉下面罩,低声开口:“两日后,垂虹宫东妙音楼上,日落月升之时,太子殿下欲见谢公子与黎大侠一面,再话棋篇残局。”
正是对皇家这群无情无义之徒全无好感的时候,黎风烨张嘴要驳,谢明青反倒颔首同意。见状,宋侍卫为两人指明住处方向,闪身离去。
依照太子安排,他们一行四人各居院落不同。担虑皇帝作为,黎风烨自是打算领谢明青回房,哪料谢明青先抱着他的手臂不放了。
未消半刻,两人回到屋中。
黎风烨点了灯,拉开凳子,放下谢明青入座,却看谢明青揽过他脖子,环着黎风烨逼他不得不弯下腰,与谢明青对视。
谢明青小臂勾着他脖子,手掌搭在他肩头,黎风烨一时惊觉,那双手竟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。
“阿珂——”眼观谢明青神色平静,黎风烨下意识唤了他一声。抵在自己鼻尖的谢明青眨了眨眼,扭过头,贴近黎风烨耳畔。
那张冰凉的嘴唇几乎压着黎风烨耳廓说话:“黎大侠,你信么?”
他问的当然是老皇帝交代的嘉王“失踪”始末。
黎风烨答得坚定:“不信。”
短暂的沉默后,谢明青的面容回到眼前。他轻轻笑了笑:“我也不信。”
他松开黎风烨,又说:“时辰已晚,黎大侠不妨早些歇息,养精蓄锐。”
夜宴得到的信息线索海海,听见他人话中的嘉王,不晓得谢明青到底何等心情,见他作势离开,黎风烨忧心忡忡,担心他安危,岂能容忍他不在眼前?索性伸手一牵,硬是把谢明青留了下来。
而谢明青看着他,只是看着他。
*
此后两日过去,谢明青一改常态,无论面对谁都鲜少开口谈笑,心事重重。
楚青澜、连长洲两人待在垂虹宫中,反倒有种大事既定的欢喜。楚青澜说,小洲,你往后就是我们王府的人啦,赶紧和那个给你下毒的父亲、屡屡害你的连家一刀两断吧!连长洲汗流浃背,完全不清楚怎么对付楚青澜似的。
他们如此,黎风烨旁观,理解谢明青的寡言少语,也理解楚青澜的期望,只是老皇帝与嘉王的旧事——即便皇帝真是好心将嘉王接入宫中“诊治”,藏于此地十年不见,生死不定,有朝一日,落进楚青澜耳中,她会如何看待老皇帝?这门御赐的婚事,究竟办不办得妥?
郡主久居京城,频频入宫,她当真不清楚二者干系么?黎风烨猜着,煎熬着,眨眼的功夫,面见太子的时辰已至。
他与谢明青一路沉默来到妙音楼,此地和鸣春山庄的五岳阁有些类似,应是皇帝出访江南随行的伶人们平日教习、操练乐曲所在,眼下不见旁人踪影。
路过一层层精妙的琴筝钟箫之后,两人来到楼顶,日暮晖光,未见太子,先见一盘残局摆放。
再往前行数步,楼梯隐于其后,原来楚章言倚在栏杆边,正眺望垂虹宫日落瑰景。他身边推门之人亦不陌生,是宋侍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