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初的日头薄得像层纱,风里裹着嫩芽的涩香。
时琛踏入院子时,管事秋棠正指挥小丫鬟晒书。见他来了,眉眼一松,带上平常罕有的笑意:“世子来得巧,夫人今日精神好,刚绣完一对鸳鸯呢。”
他“嗯”了一声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——那里沾着沉水香,是父亲与他惯用的气味。
暖阁里燃着甜津津的安神香,圆桌上搁着半盏冷掉的君山银针。林鹤亭背对着门,月白衫子松松垮垮地挂着,正哼着支轻快的江南小调。
即使逆着光影,仍能从女子轮廓中看出几分绰约风华,年轻时必是个浓艳娇俏的美人儿,如今苍白干瘪,倒像幅褪色的古画。
“侯爷?”
听见脚步,林鹤亭下意识停下动作。看清来人之后眼里的亮光暗淡下去,很快又浮现温和的笑意,“是琛儿啊。”
时琛微一作揖,视线即刻被房间里的巨大绣绷吸引。
《荷塘鸳鸯》已绣了大半,碧色丝线层层叠出粼粼水波,雄鸳鸯的羽冠用了金线掺红,雌鸟却只绣了轮廓,眼睛空荡荡的。
林鹤亭伸手拉他,腕间金镯叮咚作响:“琛儿来得正好,帮我看看这配色。”指尖点在鸳鸯羽冠上,“你爹总说金线太俗…”
时琛走过去,被她拉住手。母亲的手凉得像玉,指尖有密密匝匝的细小针孔,想必是为绣针所伤。
时琛喉结动了动,似是想说什么,却终究未发一眼,沉默着被母亲拉着手。
林鹤亭摩挲着时琛的指节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:“怎么有伤?”
——是昨夜练剑时磨的。
“不小心蹭的。”他低声答。
“你这孩子……”她摇头,起身从柜中翻翻找找,取出一盒药膏,“娘给你涂药。”
时琛僵着身子任她动作。药膏清凉,化在指节,似乎真的安抚了一些细小的疼痛。
时琛不动声色地环顾房间。
不见瓷瓶花觚,连茶盏都是包了银边的木器;圆桌取代了寻常的方几,边角裹着软绸,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。
——这屋子,柔软得像个茧房。
“你爹年轻时候也总受伤,”她忽然道,“那会儿他和大哥剿水匪回来,手上全是血口子……”
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眼神又开始飘忽。
时琛安抚性地紧紧回握她的手。他似不经意开口,声音却涩地发哑:“母亲,您指尖……”
“啊,不碍事。”林鹤亭回过神,温和似水的目光又落在时琛脸上,她轻轻拉着时琛的袖子,“你爹昨儿还说……”
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自袖间飘散。
林鹤亭突然一滞。
她突然靠近嗅了嗅,眼神染上些痴色,指尖轻轻抚上时琛的脸:“侯爷……?”
时琛一怔:“妈?”
林鹤亭的眼神突然恍惚起来,指尖从他脸颊滑到领口,声音忽然娇怯:“侯爷今日怎的……穿得这样素?”
时琛浑身绷紧。
下一瞬,她猛地掀翻绣架!金剪寒光一闪,直刺他咽喉——
“母亲!!”时琛侧身避过,反手扣住她手腕,却不敢用力。
剪刀“嗤”地划破他左臂,血珠溅在绣绷上,正是雌鸳鸯眼睛的位置。
“来人!”他厉喝,侍女们惊慌涌入。林鹤亭却已调转剪刀对准自己心口。她哀戚地看着时琛:“你们时家……要吃我林家三代啊!!”
时琛一把将她箍进怀里,剪刀“当啷”落地。
林鹤亭在时琛怀中剧烈挣扎,指甲深深抠进他手臂:“沉船是天灾,时戬,你心里清楚!”
像是终于累了,林鹤亭不再挣动。时琛只觉母亲的身子冷得像冰,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彻骨的寒意。冷汗浸湿了衣衫,摸上去黏腻又冰冷。
在他怀里,林鹤亭止不住地颤抖。那颤抖不是轻微的哆嗦,而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剧烈震颤,仿佛被无尽的恐惧和痛苦紧紧攫住,无法挣脱。
她哀戚地看着时琛,“侯爷,你不叫我活,不叫我林家活啊!!”
时琛似被那眼底的悲痛灼伤,他转移开视线,心如刀割。
“ 江南水,绿连连……画船悠悠听雨眠……”
“一江春,照晴岚……两岸人儿接画檐……”
时琛声音发抖。他唱起母亲幼时哄他睡觉的江南童谣。血从他臂上淌下,染红她半边衣袖。
林鹤亭突然安静下来,泪珠滚落:“琛儿……娘对不起你……”
侍女们悄声退下。
时琛胸膛剧烈起伏。
怀中颤抖的频率与自己内心的惊惶契合,他苦笑着察觉,原来,颤抖的不只是母亲,还有自己。
时琛动作轻柔,手掌一下又一下拍着林鹤亭。他看着母亲慢慢阖眼,呼吸变得平稳,脸颊旁阑珊的泪痕闪烁。
“给母亲点上安神香吧。”
时莹不知何时倚在门边,雪白大氅衬得脸更寡淡,腕间佛珠一粒粒碾过。
“别再吓到母亲了。时琛,你越像父亲,母亲越怕你。”
时琛动作未停,只垂眸,似若有所思。
他抬眼,眼底俨然一片猩红,声音极轻,像怕惊扰到睡着的母亲:“你天天念佛……超度谁?”
“超度这宅子里的罪孽。”时莹指尖一捻“母亲是第一个,你的也算上,我……迟早的事。”
时琛走出院子时,日头明晃晃地刺下来。
庭院里气氛压抑,秋棠暗暗看他脸色。他恍若未觉,像被抽了魂,脚底碾过一地细碎的光影。
母亲的低语似在耳边萦绕,记忆摔成几瓣,流水似地倾泻。
六岁生辰,母亲用胭脂在他眉心点朱砂,指尖暖融融的。“我的琛儿,将来要做个坦荡君子。”她笑着把梅子核吐在帕子上,金凤簪的流苏扫过他脸颊。
他背书磕磕绊绊,母亲便笑着鼓励:“念慢些,娘爱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