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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溃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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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。

杏花簌簌,青石桥下浮萍轻晃。

阿鸾踮着脚趴在桥栏边,藕节似的小胳膊探出,指尖点着水面。一瓣杏花轻轻栖在她乌黑发间,像落了一片细雪。

她不过五六岁,梳着双丫髻,发间缠着嫩柳枝,仰头朝他笑:“哥哥,鱼在啄我的手指!”嗓音脆生清越,像檐角轻晃的铜铃。

闻礼之拢袖而立,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被风拂得微微扬起,露出腰间悬着的一枚羊脂玉佩,玉下缀着深青流苏——那是去岁生辰时父亲从苏州玉坊带回的,说是“君子如玉,不可无饰”。

“当心掉下去。”他伸手虚虚护在阿鸾身后,摘掉妹妹头顶一片杏花。

“我才不怕!”阿鸾回头,杏眼弯成月牙,“哥哥会捞我上来,对不对?”

“你呀。”闻礼之宠溺地一点阿鸾鼻子。

远处传来捣衣声,混着卖花娘的吴侬软语:“茉莉——白兰——”

闻礼之刚要弯腰抱阿鸾,身后却传来父亲的声音:“礼之。”

闻岳负手立在廊下,一身靛蓝长衫,眉目肃然如墨笔勾勒。他手中握着一册账本,却并不翻开,只淡淡道:“过来。”

闻礼之走过去,衣摆扫过石阶上零落的杏花瓣。父亲考他心算,他答得流利。

“啪嗒——”

算盘忽然从案上滑落。

父亲稳稳接住算盘,可耳畔却炸开珠玉崩散的声响。算盘珠子噼啪砸地,如一场骤雨。

闻礼之瞳孔一缩。

眼前景象倏然碎裂。

青石桥坍成粉末,阿鸾的笑脸融进雨雾,卖花声戛然而止,父亲的身影如被水洇开的墨迹,越来越淡。

最后一声脆响——是药碗砸在地上的声音。

瓷片四溅,一帕染血的丝绢飘落,盖住了梦境里最后一瓣杏花。

小泥炉上的药罐咕嘟作响,褐色的药汁在陶罐里翻滚,蒸腾起带着苦味的白雾。

阮阮支着下巴,眼皮直往下坠,手里的蒲扇越摇越慢,差点戳进炉灰里。她猛地一个激灵,慌忙擦了擦嘴角,坐直身子。

门轴“吱呀”一声,闻礼之撩开布帘,带进一缕带着梨花香的春风。

“春困?”他接过蒲扇,指尖在炉边试了试火候,“去歇会吧,我来。”

阮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:“文砚哥!三小姐的药不能——”话到一半又咽回去,讪讪道,“……不能熬过头。”

闻礼之拨了拨药罐:“我知道,血竭后下,忌铁器。来时雅兰交代过了。”

阮阮应好。

她正眯着眼睛抻懒腰。忽听闻礼之问:“是小姐病了?”

“可不是!”阮阮凑近低声道,“三更天咳醒时,帕子上全是……”她突然咬住嘴唇,眼睛瞟向窗外。

闻礼之没有接话,只将扇子轻轻一压,火苗倏地矮了三分。

阮阮刚欲开口缠着闻礼之讲些闲话,话语却在看到他比平日苍白几分的脸色后消解在喉间。

炉火映着闻礼之的侧脸,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,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,好像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倦意,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。

阮阮绞紧衣角,悬在半空中的问候刚要脱口而出,却想到那日覆着薄雪的庭院,闻礼之蜷缩的身影。于是徒劳似地张了张嘴,却如鲠在喉。

她踌躇片刻,终是蹑手蹑脚退了出去。

药房里安静下来。闻礼之缓缓松开紧握的蒲扇,掌心赫然几道月牙形的指甲印。他望着炉火出神,恍惚间又看见梦中那座青石桥,阿鸾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。

停滞般寂静的空气里,只有药汁翻滚的声音。

时莹闺房。

素色纱帐垂落在床柱四周,窗边一盆兰草蔫着叶子,药的清苦混着淡淡冷香,在寂静中浮动。时莹靠在床头,手腕搭在锦缎迎枕上,衣袖滑落一截,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。

叶明珏三指搭在她脉上,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
“如何?”大夫人攥着帕子,指尖发白。

“气血两亏,旧疾牵动。”叶明珏收回手,语气平静,“需静养,忌忧思。”他从药箱取出一卷素笺,“我先开个方子。”

大夫人连忙引他出去细问。房门将关未关时,一阵脚步声逼近。

时琛大步走了进来。

“你手怎么这么冰?”他一把攥住时莹的手腕,眉头拧得死紧。

时莹恹恹抬眼:“死不了。”

“……你!”时琛喉结滚动,憋出一句:“药呢?”

“煎着呢。”时莹抽回手,“你今日倒有空来瞧我?”

时琛冷笑:“怎么,我还得挑日子?”话虽硬,人却往炭盆边挪了半步,挡住风口。

正说着,门外传来轻叩,闻礼之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:“药好了。”

时琛头也不抬:“端进来。”

脚步声顿了顿。随后门帘掀起,药气混着微苦的风一起卷入内室。

时莹的目光透过纱帐。

她早知道这人,从父亲告知的那段不由自己决定又被退掉的婚约中知道,从侯府奴仆口中所传弟弟做的那些荒唐事中知道。可说到底,见其人,还是第一次。

眼前人走入内室后眉眼低垂,毫不逾矩,行礼时肩背挺直如竹,连奉药的姿势都带着几分旧日的风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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