药碗递到时琛面前,黑褐色的药汁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。
时琛没接。
他盯着闻礼之的手。指节修长,握笔处有茧,虎口处因劳作而新生的红痕微微肿胀,泛着湿润的光泽。
“放下。”他声音突然冷了下来。
闻礼之垂眸,将药碗搁在床边小几上。瓷底碰着檀木,极轻的一声响。
时莹忽然笑了:“闻公子。”她声音虚弱却清晰,“有劳。”
闻礼之微微一怔,随即行礼退出。
门关上后,时琛猛地抓起药碗:“你理他做什么?”
时莹看着晃动的药汁,轻声道:“阿琛,这药......”
“怎么?”
“烫死了。”
时琛:“……”
他黑着脸舀了一勺,恶狠狠吹了吹。
闻礼之走出院子,风卷着梨花瓣擦过他的衣角。廊外一颗花树斜斜探入,枝影斑驳地投在他肩上。
“礼之。”
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。闻礼之脚步一顿,没有回头。
叶明珏站在三步之外,红着眼眶,喉间哽了又哽,最终只道:“……你瘦了。”
闻礼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粗麻的袖口,笑了笑:“怀霜倒是没变,还是这么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轻下来,“……爱操心。”
风过无声。
“伯父近来还好?”闻礼之问。
叶明珏深吸一口气,硬扯出个笑:“我爹前阵子还念叨你,说闻家……”话到一半戛然而止,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喉咙。
二人同时沉默。
他们对视,从彼此眼中看见那年江南的雨。
彼时瘟疫横行,游医的叶明珏初到江南,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是闻礼之——锦衣少年立在粥棚前,袖子挽到手肘,正一勺勺分着米粥。后来才知道,那是闻家最后一批存粮。
“那时在江南,你非说我酿的梅子酒寡淡”,叶明珏突然开口,“喝了半坛,醉得在画舫上背了一夜《离骚》。”
闻礼之望着远处的云:“然后你骂我丢人,还把我踹进河里醒酒。”
“放屁!”叶明珏笑骂,“那是你自己栽下去的!”
两人同时笑起来,又同时沉默。闻礼之嗓子发涩,却先开口:“叶怀霜,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?”
叶明珏一拳捶在他肩上,力道很轻:“闻礼之,你……”却在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和手上的伤痕后哑然。
风又起,叶明珏别过脸去,从药囊里摸出几个瓷瓶:“伤药。别省着,我多得是。”
闻礼之接过,指尖相触时,叶明珏突然压低声音:“永宁侯推行新政,与谢大人不合不是一日了。你如今身在侯府,多留心。”
闻礼之若有所思,应了声好。
叶明珏盯着他看了片刻,终是转身:“我该走了,礼之,保重。”
闻礼之站在原地,掌心的瓷瓶还带着对方的体温。
他想说谢谢,想说保重,最终只是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,一如当年江南分别时。
廊下的风突然滞住。
闻礼之回身,正对上时琛阴沉的视线。
他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,手中把玩着一枚青玉扳指,指腹反复摩挲着光滑的玉面。
“文砚。”他慢悠悠开口,“你倒是交游广阔。”
闻礼之垂眸行礼,袖中药瓶不慎滑出,“咚”地砸在青砖上。
时琛一脚踩住瓷瓶,靴底碾着瓶身:“叶家那小子的东西?”他冷笑,“他那双手,除了递情笺就是开虎狼药,嘴里的刻薄话更是葫芦串一样地往外冒。他的药,你也敢接?”
“世子明鉴。”闻礼之声音平静,“只是伤药。”
“伤药?”时琛突然俯身,炽热的吐息拂过他耳畔,“侯府的奴才,用不着外人可怜。”玉扳指卡住闻礼之下颌,强迫他抬头,“还是说……”拇指重重蹭过他眼下青影,“你跟他有旧?”
闻礼之睫毛微颤,却忽地笑了:“世子……”唇几乎贴上时琛指尖,“这是要审我?”
时琛猛地撤手,像被烫着。
远处传来丫鬟的惊呼,似是时莹咳疾又发。闻礼之趁机后退一步:“世子金安,奴才先行告退。”
“站住!”时琛突然拽住他衣领,“再让本世子看见你跟他说话……”
“——就怎样?”闻礼之轻声问。
时琛盯着他领口露出的锁骨——那儿还有道未愈的鞭痕,是自己上月抽的。
“……滚。”
闻礼之躬身退下,却在转角处被飞来之物砸中后背——是那个踩扁的药瓶。
他弯腰拾起,指腹抚过瓶身裂痕。
瓷片割破手指,血珠滚落缝隙,像朱红的漆,缓缓填满破碎的缝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