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三刻,紫宸殿内金砖映着晨曦。
谢闰章手持象牙笏板出列时,肃王的铁甲靴正不耐烦地蹭着蟠龙柱下的青石缝。
“臣有本奏!”谢闰章的声音如金玉相击,清冷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官袍袖口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,“今岁黄河凌汛将至,工部却将郑口堤坝石料减了三成。”
他高举那卷泛黄的《河防通议》,竹简在他指间哗啦作响:“成和年间定例,每丈堤防需青石八百斤,麻灰三担,而今工部所报竟不足半数!此乃动摇国本之举!”
“谢大人此言差矣!”财政侍郎林逢春快步出列,“那些石料省下来,修的可是北军驿道!”一双明亮的眼睛因激动而微微发亮,话语时衣袖翻飞,活脱脱一个热血上涌的年轻官员。
“边关将士日夜枕戈待旦,早一日修通驿道,就能少流多少血?谢大人难道要为了几块石头,置将士性命于不顾吗?”说到动情处,林逢春竟是喉头微哽,连带着殿中几位武将都面露动容之色。
殿内霎时剑拔弩张。
清流御史们纷纷出列,有人翻出成和七年黄河决口的惨状图;裴党官员则抬出边关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匣子,言辞激烈。
皇帝指节轻叩御案,目光掠过殿中纷争,最终落在裴霄雪身上——当朝宰辅执白玉柄麈尾而立,宽袖垂落如静水,面上半分波澜不惊。
“好了。”萧景琰沉声开口,嗓音里带着威仪与倦意,“谢卿忧国,林卿虑边,皆是忠心。”他示意内侍展开《九边舆图》,“肃王,军驿道进度如何?”
萧景桓大步上前,铁甲铿锵,撞碎满殿文臣的争执:“禀陛下,新驿道能让蓟镇粮草早到三日!”他浓眉一拧,忽然挥臂振袖,“可末将上月巡查,发现有些路段用的根本不是工部报上的青冈石!”
裴霄雪的麈尾微微一顿。
“此事朕记得。”萧景琰指尖划过舆图上几处朱砂标记,语气平淡,“上月兵部呈报擒获北狄细作,不就招供他们专盯粮道改建?”
他抬眼看向谢闰章,“谢卿既通工程,不妨去查查这些路段。”
谢闰章刚要应声,却见裴霄雪麈尾轻抬。方才还争执不休的裴党众人,霎时如潮水退静。
“陛下圣明。”裴相声音温润,似玉磬轻击,“只是春闱在即,谢大人尚需主持《武经七书》校勘……”他目光掠过谢闰章洗得发白的官服袖口,“谢府清俭,连门房小厮都穿单衫,倒是叫同僚们挂心。”
萧景琰忽而一笑:“裴相提醒的是。”他略一抬手,“赐谢卿云锦宫缎两匹,即日裁制春服——总不好叫天下人以为,朕苛待谏臣不是?”
退朝钟响时,肃王仍盯着舆图发怔。
他未察觉皇帝与裴相那一瞬的目光交汇,更不知,那北狄细作招供的“粮道情报”,实则是三个月前就已废弃的旧路线。
御书房。
檀木案几上,一盏雨前龙井正氤氲着热气。
“谢卿,”萧景琰随手拨弄着青玉镇纸,“朝会所议,边关上请军饷,朕想着该加征些商税。爱卿怎么看?”
谢闰章的目光掠过窗外初春的枝丫:“边关将士缺的是御寒棉衣,不是银钱。”
他忽然跪地:“臣请彻查兵部冬衣采买——去岁拨下的八十万两雪花银,到将士手中竟成了填着芦花的破布!”
萧景琰指尖一顿。
案头烛火将他眉间阴翳照得忽明忽暗:“爱卿可知,这话会得罪多少人?”
“臣只知,”谢闰章抬起清亮的眸子,“若任由蛀虫啃食边关骨血,他日北狄铁蹄南下,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江南税仓。”
“谢卿真乃朕之魏征啊!”皇帝抚须赞叹。
案几上,裴霄雪举荐林逢春督办明年军需的折子正静静摊开,朱红的“准”字墨迹未干,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红光。
御赐的云锦宫缎送到了谢府。谢闰章站在庭院中,望着那两匹在日光泛着柔和光泽的缎子,竟觉得眼眶发热。
府上的老管家颤巍巍地抚摸着缎面,连声道:“老爷,这料子给夫人做身新衣裳正合适……”
“好。”谢闰章笑着点头,声音里竟有些哽咽,“给夫人和孩子都制几身新衣。”
他抬头望向书房窗棂,那里糊的还是去岁的窗纸,被风吹得哗啦作响。
书房内,那卷御赐的《谏太宗十思疏》端正地摆在案头。谢闰章指尖轻抚过“居安思危”四个字,胸中似有热流涌动。
年幼的儿子趴在案边,仰着脸问:“爹,皇上为什么送你这个啊?”
“因为……”他揽过孩子单薄的肩膀,指向窗外一株挺立的松柏,“天地有正气。昔年商汤祈雨自罪,文王渭水求贤,陛下愿仿先贤。”
“老爷。”谢夫人端着鸡汤推门而入,瓷碗边还沾着灶灰。
她鬓角已见霜色,眉眼却依然温婉如初春的柳。“趁热喝了吧,这些日子你多有劳碌……”
“值得。”谢闰章接过碗,指尖不经意擦过妻子粗糙的手掌。鸡汤清可见底,只飘着几片菌子,却让他喉头发紧。
谢夫人轻轻展开那匹云锦,突然“扑哧”一笑:“这料子若做成官服,倒衬得你像个新郎官。”烛光下,她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温柔。
窗外,松柏的影子斜斜投在斑驳的粉墙上。
暮色初合,廊下铜漏滴答作响。
侯府梨花开得盛极,雪白花瓣随风簇动,抖落一院春雪。
时琛半跪在树下,指尖还沾着水,将洗净的梨花一瓣瓣投入酒坛。他袖口挽至肘间,露出的小臂上还沾着几点糊米焦痕——方才按一步一步按《酒经》蒸的糯米,到底没控好火候,硬生生熬成了一锅焦粥。
“世子……”春桃抱着竹筛欲言又止,“您若要酿酒,吩咐我们这些奴婢做便是了。”
时琛头也不抬:“我乐意。”指尖一挑,又将几片梨花摁进坛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