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闰章缓缓环视四周——裴党官员讥诮的嘴角,清流同僚惊恐的眼神,皇帝淡漠的侧脸……最后目光落在裴霄雪身上。
“你要逼死我。”这不是疑问。
裴霄雪垂眸:“裴某不敢。”
“铮——”
不知是谁扔下的宝剑,滑到谢闰章脚边。
谢闰章如同石化般定在原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声破碎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。
笑声越来越大,却带着利刃割裂绸缎般的凄厉,嘴角咧出的弧度扭曲又苍凉。
他猛地一挺身——
剑锋出鞘的寒光映亮他斑白的鬓角。左手按在龙柱上,掌心还沾着昨日批红的朱砂。右臂高举——
剑落时竟无声响。
断臂坠地的闷响后,血才喷涌而出,溅在裴霄雪雪白的塵尾上,溅在郑阎惊骇的脸上,溅在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里。那只手至死紧攥着,指缝间还露出他原本要上奏的文书。
“现在……”谢闰章惨笑着跪倒在地,“陛下可愿……还臣一个清白了?”
朝廷死一般地寂静。
随后便如同石子投入过沸的水,猛地暴乱开——
一声尖锐的尖叫划破死寂,紧接着便是有人胃中翻涌,忍不住扶着柱子呕吐,秽物的酸臭迅速弥漫开来。
肃王第一个高喝:“太医!快传太医!”
郑阎瘫坐在地,裤腿间洇出一片水渍,竟是吓得失禁。
年轻御史们哭喊着扑上前,被蜂拥而入的侍卫压制住。年轻官员周昉面如死灰,嘴里大喊着:“冤啊!谢御史冤啊!” 冯阁老年迈的大臣则跌坐在地,颤抖着手指指向那片血泊,口中喃喃:“何苦啊……何苦如此啊……”
整个大殿乱作一团,仿若人间炼狱。
裴霄雪闪身躲过一个扑过来的清流官员,冷眼看着那人被制服。他静静看向那段残肢,突然抬袖掩鼻——
人血,还是太腥了。
混乱最终被武力制服,萧景琰的声音在龙椅上沉沉响起:“谢御史殿前失仪,按理当贬为庶人,流放岭南……。”他顿了顿“念及其有功,便左迁为边陲县令吧,御医随行。”
侍卫架起谢闰章时,他残存的右手突然抓住龙柱浮雕,在蟠龙眼上留下一道血指痕。
“臣……谢恩。”
——
“妈的!”郑阎一脚踹开房门。
美妾刚迎上来就被他一把推开。他跌坐在太师椅上,官袍下摆还沾着谢闰章溅出来的血,此刻已经干涸发黑,像块丑陋的疮疤黏在腿上。
——谢闰章怎么就真敢断臂?!
郑阎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。他不过照例在朝上给清流添堵,按裴相暗示提了嘴“北狄旧事”,谁知那疯子竟当场拔剑自证。现在满殿都是血……万一追查起来……
“老爷……”美妾战战兢兢递来热茶,被他挥手打翻。滚水泼在波斯地毯上,腾起的热气里突然浮现裴霄雪的脸——
那日书房,裴霄雪指尖摩挲着白玉麈尾的温润纹理,忽而低笑一声:“谢大人这些年性子愈发刚硬……倒是越来越像他府上那棵孤松了。”他抬手剪去一截烛芯,火光在他眼底幽幽浮动,“只是这世上的风,从来专折最硬的枝。不知谢大人能经得几回?”
案上茶烟袅袅升起,他的目光像隔着一层毒蛇褪下的旧皮。
郑阎突然挺直了背。
是了,裴霄雪早看谢闰章不顺眼,自己不过顺势推了一把。他抓起案上酒壶猛灌一口,酒液顺着下巴滴在血渍上,晕开一片暗红。
“怕什么,”他抹了把嘴,“天塌下来有裴相顶着!”
裴相怎么会不管我?郑阎顿时有了主心骨。
郑阎府上的酒气还未散尽,永州城的风却已将谢闰章断臂的消息卷进了侯府。
时琛一脚踹开书房门时,时戬正执笔批阅公文,连眼都未抬。少年胸口剧烈起伏,袖口还沾着雨水,一双眼睛红得骇人。
“谢大人当庭断臂——”他声音发颤,“父亲昨日警告我别插手,是不是早就知道?”
侯爷笔锋未停,墨迹在纸上洇开一片冷色:“谢闰章自证清白,我如何预料到到?”
“可那些所谓的通敌文书——”
“闹够了吗?”侯爷终于抬眼,目光淡得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,“闹够了就滚出去。”
时琛浑身一颤,像是被那眼神烫伤。他张了张嘴,最终摔门而去。
待脚步声彻底消失,暗处的冬青才无声走出。她一身素色侍女服,眉眼沉静如古井。
“侯爷,世子昨日进过书房,翻过抽屉。”
时戬指尖一顿,终于搁下笔。他目光落在被时琛摔上的门上,眉头微微皱起:“你亲眼所见?”
冬青垂眸,脑海中闪过书架旁那一角绯红衣袂。
“是。”
时戬若有所思。他忽然冷笑:“能从那些东西里看出端倪,这小子倒也不算太蠢。”
冬青静立不语。檐外雨声渐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