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连发三封手书都石沉大海之后,韩歧的第四封手书终于有了回音。
韩歧在南都组建的小朝廷因人心不稳而风雨飘摇;桂鸿山则苦于没有军饷,数十万匪兵躁动不安,也是如坐针毡。两人分峙南北,各自苦熬了一两个月,终于熬不下去。有了些微罢兵言和、各自休整的迹象。
识时务者为俊杰,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鹬蚌相争,无非是让长城以北正虎视眈眈的戎夷有了渔翁得利的可乘之机。
两人都深谙此道。
对于桂鸿山此人,韩歧是有些研究的。身为桂家三子,桂鸿山从前也是个锦衣玉食,众星捧月的小公子;他不如其父稳重,比不上大哥的豪情,更没有二哥的骁勇……但造化如此弄人。雏鹰终于失去所有羽翼遮蔽,因坠崖而被迫翱翔。父兄尽丧,桂家最小的儿子毁旗自立,提刀荷矛,承掌桂军帅印。
桂鸿山身上背负着与北鞑不可磨灭的血仇,与朝廷势不两立的反心,似一把鲜血浇灌出的冷刀,所至处掀起腥风凛凛。
桂鸿山有过诈降的先例,无疑很是个奸诡狡黠之辈,韩歧对他的信誉一向很持有怀疑态度。唯一能让韩歧相信的,就是桂鸿山的回信中另夹有一枚金绫。绫上写有另一道手书。
笔锋疏朗,外柔内刚。
正是前旻皇太子燕琅玉的笔迹。
那绫书中提到让韩歧来接他南渡,并诏令韩歧速速送金银辎重北上,以酬大宁新帝“礼待之恩”,也解“北地之困”。
根本无人在意北地已经有了新的国号。
人人只盯着那一枚金绫。
那是未死的国魂……是三百年江山的延续,大旻天子御诏!
韩歧拿着这封手书召集群雄。他名正言顺,匡扶正统,勤王于危急,在小朝廷内又是一呼百应!面对坐拥重兵的桂鸿山,众人总觉得是梁上悬着一把冷剑,随时杀来。各路王侯虽各怀鬼胎,到底还是短暂的同仇敌忾。
皆大欢喜。
韩歧威严重立,却又有些隐忧——几乎弹尽粮绝的桂鸿山还有筹码,那就是太子。
可如果桂鸿山不把太子给他,执意要坐山观虎斗呢?
……
车到山前必有路!
桂鸿山虽答应了他的条件,但他也不会掉以轻心。
一时斥候无数,且探且报。
与此同时,桂鸿山也在琢磨着四处遴选出样貌、年龄与燕琅玉相仿的青年,将令其依照旧礼,銮驾卤薄仪仗从京城出发南下,矫作太子,给韩歧的部下交割。
好在前太子圣颜难睹,除了韩歧本人,他手下许多将领其实是没有机会,也没有胆量细细瞧过燕琅玉的脸的。他们所知道的大旻太子,无非是高堂之上鲜花着锦的华偶。
迎送这种事,唯恐有诈,大帅不会亲力亲为。桂鸿山笃定,韩歧只会在河对岸恭迎“圣驾”的到来。
韩歧自然也深知他狡诈,因此答应的十万金也只先给一半,说要等太子平安上船,斥候在高地确认无虞,才会交割另一半。
一场钱权交易而已,载入青史,又将是韩歧“翊卫幼主、拥立遗君、旻室再续”,一段佳话。
而大宁的史书已经翻过新一篇章——
“骑墙韩帅,谋篡前旻。”
不管如何,能流传于世的史载只能由胜者写就。
江风萧瑟,自南而北,拂过山川神州。
北都,雕栏玉砌犹然如旧。
铜鹤衔雾,兽炉吐香,朝德殿内烟气袅袅。一缕清檀的微苦绕梁而出。
桂鸿山懒坐明堂,正看着一个模仿燕琅玉的教坊伶人和他的琅玉坐在一处。
身段有五分肖似,眉眼不过两分形同,但目光流转间的清贵神韵自然是半点也无。
一位是货真价实的神仙之姿,而另一位只是东施效颦。桂鸿山脸上露出些病态的恻恻微笑,他走近来,上下打量着正在为他整理奏本的燕琅玉。
依照桂鸿山的命令,这伶人一连十日要日日入宫。一举一动,一颦一蹙,如牵丝傀儡,都要模仿。不论燕琅玉说什么,伶人都必须鹦鹉学舌般复述,连语气都要极尽相似。
多了个这样卑劣的仿制品,如一道扰人厌烦的劣影。如影随形,可燕琅玉脸上并无不耐,只是始终缄口不言,以沉默彰示不满。
桂鸿山就这样静默地看了一会儿。
燕琅玉周身透出一种平静与威仪,一如当时他们初见时。太子年少,也是这样静坐高堂,俯瞰诸臣百将。
好像没有改变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。
如今成了他的阶下囚,怀中鹤……梦里人。
“琅玉。”他更靠近燕琅玉一些,直至紧挨着对方,两手撑在条案上,他似笑非笑,“你说,等韩歧看到他,会怎么样?”
燕琅玉静静阅览奏本,并不回话。
“他会不会气死?”他认真地问燕琅玉。
燕琅玉终于抬起眼睛,望向他,只是淡淡地说:
“兵不厌诈。韩歧行事自有分寸。”
这是在替韩歧博回一点儿失去的面子。桂鸿山冷哼一声,颇为不屑。
不必猜,韩歧入宫面圣的机会尤多,和燕琅玉也很是熟稔。马车隔着两里地,韩歧那只狗铁定也能闻出味儿不对来。届时,一定是格外气恼的。
想到韩歧那张俊雅的脸因恼怒而扭曲,桂鸿山再度感到一阵恣睢的快意。
也在同时,桂鸿山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,转顾燕琅玉,问:“你和韩歧,从前很熟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