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才马车上下来的,是一班戏子。
慕启逢自是应答,为他们引路,笑道:“如今府中有几位仙人做客,没有邪物敢来。”
燕白摇摇头,一脸高深莫测:“未必。”
见她如此笃定,慕启逢仍不信,却也未扫兴。
回廊幽静,檐下风铃声清脆,假山绿水尽头走来端送茶点的侍女,慕启逢吩咐:“拿去戏台那边。”
侍女低声应下。
“站住!”
茶盏“哗啦”碎一地,冒着烟气的沸水洇湿来客鞋面。侍女浑身一震,哭丧着面要跪地,却被燕白抓住小臂提起。
她挂在燕白手上,抬眼偷瞧这位女客,对着线条柔和的侧颜,只觉眉目温雅无害,唯有下压的唇角暴露耐心将罄。
这是位气质和善的年轻客人,但不知为何,本能的战栗从侍女灵魂深处生发,像是无声无光处,一双蓝黑竖瞳穿过亘古久远的光阴,冷冷注视她。
侍女额角沁出薄汗,不等她谢罪,身子先往上一拔,吓软的双腿伸直了。
臂上力道消失,冷然视线无踪。
方才抓着她的女客翻过围栏,提起一个小厮又扔下,很快往前跑,再提再扔,以这种姿态消失在园林尽头。
侍女听见二公子急声大喊,那位男客低笑。接着,男客提起公子衣领,踏空飞了出去,公子吓得呜哇大叫。
她不敢动弹,直到身侧空无一人,才如梦初醒般眨眼,缓缓蹲下身,拾捡满地狼藉。
慕府,戏园。
戏台子上,一人素衣垂首,唱腔哀婉:
“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,秦淮水榭花开早,谁知道容易冰消……”[1]
近些看,戏子未上妆,神色悲怆不似作伪,手脚发颤,满面清泪,分明虚脱无力,仍不知疲倦在唱。
台下有人听戏,侍女装扮,专注坐望戏台,发间钗环晃动,时不时起身走两步,学戏子步法。
可她步履僵硬,同手同脚,四肢无骨般软垂下来,一时气馁,只得愤愤坐回去听戏。
听戏人挑剔,只听特定几句,过耳便没了兴致,这么一会儿,已换数十折戏。
戏子面色发白,嘶声泣血,汗似汤浇,仍停不下来。
不过片刻,竟唇色发青,口吐血沫,眼眶翻出一片白。
燕白在离戏台三尺位置止步。
鬼修藏匿功夫了得,藏于人体内,四处流窜,它气息敛尽,跑得也快,若非她对鬼气感知敏锐,倒真发现不了。
莫风月提着慕启逢,紧随其后。
戏台角落,仆从戏子挤抱一团,见公子如见主心骨,扑抓过去,大喊:“公子!救命!”
慕启逢无甚血气的面色更如纸白,吩咐快去找府上仙人,小厮听罢奔爬离开。
不等人喊,一道法光从天而至,云纹蓝衣自燕白身后贯出,寒刃利光直攻戏台下侍女。
见正是两位仙人到了,一众人面露喜色,激动难掩。
侍女还坐原处,不避不闪,迫近的寒光却被燕白扬手截住。
“道友且慢!”
这一剑下去,鬼修或会受伤,侍女必死无疑。
修士年纪不大,脾气暴躁,此刻容色冷凝,凤眼如刀,像要削平燕白,可见话不投机。
两人当即争斗起来。
同一时刻,正观望的另一名修士出手,手腕震甩,黑鞭如蛇,游曳咬向侍女。
燕白不停朝莫风月使眼色,眼肌几欲痉挛,对方不为所动,帷帽下表情似笑非笑。
燕白暗自唾他无用,踩碎地石,脚尖一挑,投石为器打偏黑鞭,但遍布鞭身的尖刺锐意十足,从侍女胳膊上擦过,掀割开一块血淋淋生肉。
侍女愉悦表情突变,恍如大梦初醒,抱着胳膊摔地,蜷成一团,痛苦哀嚎。
鬼气再度消失。
两位蓝衣修士隔空对视一眼:“跑了?”
戏仍在唱,台上人浑身抽搐,气息微弱。
燕白至戏台边缘,抓下戏子打晕,扔向慕启逢,再踹开面前修士。
年轻修士捂着胸口爬起,清俊面庞因愤怒扭曲:“你竟敢踢我?!”
燕白理着袖口,态度和善,诚恳道:“敢的。”
死寂。
闹腾的戏院仿佛静止在这一刻。
慕府众人皆知这位仙人有多难伺候,慕启逢更是心道不好,正欲补救,一阵阴风爬上后脊,几个仆从当场暴毙——咬舌、撞柱、投湖,还有一个挑起细竹棍自戳喉管。
戏声停止那一刻,似有若无的阴风萦绕这地,此刻终于掀起风浪,眨眼掳走数条鲜活生命。
慕启逢僵住,瞳孔往下转,汩汩鲜血从戏子口中涌出,半条猩红软舌“叭嗒”滑落,上翻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。
他惊恐扔出手中尸体,仿佛一个信号,寂静的戏院再度暴起,哭喊叫骂乱作一团。
燕白捞起侍女,扔给两股战战的慕启逢,与黑鞭修士不约而同朝戏台围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