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说行为实在异于常人,但凭他清华万丈的表象,都能将棺材板照得亮堂堂,又何惧之有?
她轻叹气:“您安分些。”
莫风月沉寂下来,盯着她清凌凌的眸,未捕捉到任何厌恶情绪,半晌,意味不明笑了一声,态度忽然变得有些亲近,怡然道:“我来时,棺材便是空的。”
棺内怨气甚重,四周刻着符文,像是关押某个邪物。
莫风月踏出来时,燕白见棺底还铺着柔软云锻,奢靡讲究,心道真是委屈他躺这半天。
尚不明确此地是否恶魂巢穴,她回绝坐以待魂的提议,在山洞中翻找起来。
这地方像个墓室,除却来时的石门,四方甬道皆堵死,洞内石画为风沙所蚀,早已面目全非,只有侧壁孤零零伸出两盏油灯,脆损的灯座剥落蓝绿锈斑。
穹顶与四壁遍布纤长白线,密密麻麻细弱游丝,蛛网一般攀附石壁。
“这是——”
“怨气。”莫风月道。
过重的怨念化形,此物阴邪至极。
那些含冤而死的生灵,常嗔常恨,如若无法自己挣脱出来,便成世人口中的恶魂。他们被怨气侵染,恶意难消,实则并不知自己在恨什么,只余留不死不休的执念。
数不尽的怨气,便如这洞中蛛网一般,一丝一缕皆是难消解的执。
生时受其所困,死也作茧自缚。
——这茧就在眼前。
燕白谨慎剖开半人高的“巨茧”,看似轻软的白线柔韧锋利,压上剑鞘,一阵刺刺的金石摩擦声。
茧网层层撕裂,内里竟藏一具气宇轩昂的白玉身躯——
他安静跪坐,纵不露一寸皮肤,也能凭身形描摹这具高壮骨架上,雄武可怕的肩背肌理。
掀开覆面青玉,是一张浓眉胡茬的苍老面容,两眼无神圆瞪,凶悍而正气凛然,恍惚隔着经年光阴,讲述那段荒凉动荡的岁月。
他周身涌动不寻常的鬼息,以至于燕白立刻意识到:“纪竹枝是——”
“魇。”莫风月接道。
他今日,好似总能揣测燕白所想。
鬼中之魇,以梦作食,最喜迷惑人,摄魂以织梦。
传闻鬼王最得力干将中,便有位神出鬼没的魇,极善造梦杀人。燕白以为,纪竹枝的行事作风,倒像个拙劣的模仿者。
魇鬼亦有痴梦,只要点破它的梦,便可使修为大跌。
那么,纪竹枝为何觉醒生前记忆?又放不下什么?
燕白正肃容沉思,尸首浑浊塌陷的眼窝颤抖,瞳仁磕磕绊绊转动,对准了她,与此同时,紧抿的唇线缓缓开合:
“你——们——终——于——来——了——”
铜锈般古旧破碎的嗓音,字字清晰入耳,他身上挂着的无数白丝,晃晃悠悠朝燕白二人飘去,每一缕都附着迥异的气息。
覆满穹顶、缠上鞋履……
无处不在。
燕白站在纯白无垠的天地间,细弱气流抚开她鬓角碎发,看不清多少根丝线,数不清多少道执念,乌泱泱都积聚在这方寸之地,恍若千军万马排兵布阵。
她看到盔甲、弓箭、马匹,还有——尸体。
漫山遍野的尸体。
红的血、黑的甲、尽埋黄沙中。
四周雾蒙蒙,巍巍高墙沐着如血残阳,城头数竿旗帜,迎风猎猎。
号旗挥舞,鼓角奏鸣,巨石凿破了墙衣,巍然屹立的城门发出“隆隆”巨响,不堪重负渐次坍塌。
天边最后的流火敛芒,无数身影被推到刀口之下……
永夜降临。
那是一片幽暗无光之地,静得惊惧,暗得骇人。
簌簌……
状若兽脊的怪石之巅,盘绕一个奇大无比的黑影,它缓缓蠕动,抻直尾巴尖,像巨兽伸了个懒腰。
是它。
燕白想起伴她多年的身影,竟也随着青莲那致命一剑,游魂般缠上二十年前的纪尧!
沉眠的恶魂蛰伏识海,被这无数怨念惊扰,终于苏醒过来。
忽而,所有一切揉碎在她眼中。
意识沉入混沌。
天旋地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