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念垂目一扫,见地上两坛酒只剩了一坛,另一坛已在混乱之中叫自己打翻。他见之可惜,轻声叹道:“仲亭一向喜爱此酒……”
他无奈只得捧起仅剩的一坛,催着沈忆跟在他身后。
之后倒是一路无话,二人又走了一炷香时间,这才赶到了秦家。秦呈军虽在官府执差,可他为人清廉,向来只持俸禄,未敛他财,是以这住处并不大,瞧着不过小宅小院,只较沈家稍阔一些。
这府内也仅有数位家丁,沈念叩门半晌,才见一白发老翁出门相迎,此人一见沈念便笑道:“是禄郎来了!”
沈念朝他一笑,问道:“杨伯,仲亭可在家中?”
“你这回来的倒巧,萧郎今夜便回。”
沈念双眸一亮、喜上眉梢,忙将酒坛递给杨伯,忻然应道:“这便好、这便好!若是仲亭不在,我只得叨扰杨婶了。”
杨伯将二人迎进门,口中亦是颇有埋怨:“萧郎从前在官府时便甚少归家,这回去了太师府,更是少见他人,唉……”
沈念蹙眉道:“他自去了傅府便一次都未回过吗?”
“正是……夫人还常挂念他呢。”
沈念轻哼一声,极是不满道:“那处有甚么好的,竟叫他忘了家中老母。”
沈忆听言扯了扯兄长袖角,挤眉道:“大哥,你——”
杨伯亦是轻咳两声,又接道:“好在萧郎昨日便叫人传了口信,说是今夜归家。”
沈念闻言仍是怏怏不乐,他垂目不言,待进屋内见到杨妙因后才勉强挤出笑来。
杨妙因年过五旬,面容虽不复从前精致,却仍是位端庄妇人。沈念来时她正在屋内绣衣,见了来人即刻起身笑迎道:“是禄郎来了,快上前来叫杨婶看看……哎呀,三郎也这般大了,有些日子未见,你爹娘可好?”
沈念略答几句,便急急忙忙向杨妙因问道:“杨婶,仲亭去傅府前可有交代甚么?怎么近日都未见他人影?”
杨妙因听言微愣,又拉着他手坐下,旋即才笑道:“仲亭不过去了月余,禄郎何必这般心急?”
“我不曾心急。”沈念闷声道,“反是杨婶多日不见他,难道不曾挂怀?”
杨妙因叹道:“母子连心,我哪会不心忧仲亭?只是他自幼便有主意,我见识短浅、助他不得,只得少问几句,免得惹他烦忧。”
她见沈念面无神采,又劝道:“禄郎与他既是知交好友,何不多来家中走动?我家二郎虽是面上冷淡,实是知恩感怀之人。当年我落难漳邺,若不是秦哥与沈大哥、沈大嫂相助,孤儿寡母哪能过活?咱们俩家既有渊源,往后可不能断了来往。”
杨妙因当初一路北逃,本欲承亡夫之志前往京城,可囊中实在羞涩,无奈之下只得滞留漳邺,其时正值孙良志调任此地,他新官上任,在辖地广设济善堂,收容老弱流民,在百姓中颇有美名。
而当年主管救助之职的便是官府主簿秦呈军,阴差阳错之下,才有了他二人这段姻缘。
然沈念听她说起,却在心内暗诽道:知交好友?只怕经由上次天罚,在他心中,我沈念又变回了泛泛之交。
杨妙因许久未见他,拉着他手说了不少话,沈念也都一一应和。反是一旁沈忆面有急色,他见外头天色渐暗,便不住催促道:“大哥,现已晚了,娘要咱们早些回去……”
“我未见着仲亭,哪能此刻便走?”沈念不作理会。
杨妙因亦是附和道:“既来了便留住一晚,禄郎也好与仲亭叙叙旧。”
沈忆见兄长劝说不得,也只好留下再等。
待天色渐暗,才听那杨伯来报:“夫人,萧郎回来啦!”
杨妙因站起身子,朝沈念笑道:“他叫咱们空等许久,待会儿见了,我必要责怪一番。”
她话虽如此,眼中却是满含期盼,二人走至屋外,只见大门已开,萧镇牵了匹黢黑大马停在屋外。他一手抚着马鬃,一手将辔头微松,待这黑马呼哧出气时才拍拍马面,又将马绳递给下人,这才跨步进门。
沈念自他现身,双目便只顾紧盯这人,连杨妙因说了甚么都未听清。转而见他俯拍爱马,沈念心中竟生出些许妒恨,不由咬牙暗骂:不过是只无有灵识的畜生,哪值得你这般喜爱……
而萧镇一抬眼,也见沈念站在一侧,这人嘴角下撇、双目含怨,见自己望来却又微侧过脸,颇有置气之意。他浓眉一皱,走至杨妙因面前,问道:“娘,他怎的来了此处?”
许是一路骑行,萧镇衣襟处还有些凌乱,杨妙因见状便伸手抚了抚他襟口皱痕,她手下温柔,口中却轻叱道:“禄郎许久未见你,想来同你叙叙旧,你怎么开口便是诘问之句?”
萧镇转向那人,开口疑道:“我二人并未深交,无旧可叙,不知沈公子找萧镇有何要事?”
言罢见杨妙因欲言又止,他便补充道:“萧某心直口快,非有冒犯之意,还望沈公子见谅。”
“仲亭说些甚么胡话,禄郎与你自幼相识,你二人幼时还常在一块儿,为何今日出此无情之言?”
萧镇双眉紧锁,面上困惑不减,他抬头一扫,见沈念双唇紧抿、颇有不平,心内惊疑愈甚,便朝杨妙因辩驳道:“幼时之事孩儿已无甚印象,可近年来,我的确与沈……沈公子交从不密。”
杨妙因还欲开口训斥,却听沈念言道:“仲亭今日归家,该同杨婶婶好生说话,何必因我这外人而起了争执?”
他这时才抬头望向萧镇,就见他眉眼微敛,眸中分明是委屈不快,却偏要在面上挤出笑来,语气听来亦是古怪:“仲亭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,便是往日里你我交从不密,难保日后不会引为知己好友。”
“正是!”杨妙因拉过沈念右手,将他引至萧镇身侧,看着他二人道,“论年岁,禄郎还小你月余,可幼时却常是他顾着你。仲亭,娘同你说过,做人需得知恩善报,你今日还未发达便已不认旧日友人,往后若真遂青云之志,难保不会苛待亲娘。”
她此言颇重,萧镇听后忙皱眉反驳,却听杨妙因笑道:“好了,为娘哪会真起疑心?你还愣着作甚,还不快些进屋,我今晨做了几样糕点,正好叫禄郎也尝尝鲜。”
杨妙因唤来下人,先是催其去厨房端菜,旋即才招手唤几人进屋。
几人面上却是神色各异,萧镇深深看了沈念一眼,倒是未有多话。反观沈念却是又起愁色,待萧镇转身后,他又惘然低声道:“前几回还不至于此,为何他此次这般冷漠,好像我真是陌路之人?”
萧镇幼时也曾逢难数回,皆是沈念出手施救,可那时天道罚下,也仅是抹去了那人近日记忆,可这回……沈念忆起他适才话语,心中又起忧伤,不由抿唇暗恨道:他这回连我二人幼时相伴之事也忘了个干净……究竟为何会如此?那虎妖并不难对付,一番打斗亦是有惊无险,可这回究竟有何不同,天道竟要这般施法?倒好似是要他故意忘却我一般!
他心中愤慨愈重,耳畔却传来沈忆呼声:“大哥,既已见到了萧大哥,那咱们还是早些回去……”
沈念转身看他,这才注意到二弟面色惨白、冷汗频发,他忙问道:“二郎可是身子不适?”
他为沈忆破咒之际便已探查一番,那时并未觉出他人灵力,按理来说沈忆身上应无恶咒,那他缘何这般难受?
沈忆却是不肯开口,只是垂头不语。
沈念见他如此,颇为气恼,只好说道:“二弟莫来催我,你若有要事,还是早些回去罢,现下天未全黑,尚可辨清路况。”
沈忆面露纠葛,思量后竟是颔首应下,又朝沈念别道:“那我先行回去了,免得惹娘亲忧心,大哥若是夜间回来,亦得多加小心,我、我听说府衙丢了恶犯,若是遇上了……”
他面色一白,好似不敢再说,沈念见他揪住衣襟、浑身颤抖,心中也是不忍,便应道:“我知道了,你快些回去罢。”
见沈忆足下踉跄、匆忙离去,他才皱眉道:“二弟一向胆小,为何今日竟敢摸黑回家?还说甚么逃犯……”
“官府近日未有犯人出逃。”
沈念猛一回头,只见萧镇立在门侧,那人见他转身,又接道:“你二人久不进屋,娘叫我出来看看。”
他神色平平,自顾自接道:“据我所知,除却盗贼刘贰久未归案,近月来也仅有一人下落不明——说来也巧,他便是梁捕头出事那日不见了踪影。”
沈念听他愿同自己说话,心中颇为雀跃,可听清他话中之意后却又皱起眉头,沈念挨近些许,试探道:“那人倒是挺有本事,不知是何来头?”
那日夜里,萧镇应当认出了那人是谁,只是沈念那时一心护他周全,却是未曾细听。今日见他又提,便含糊一问,孰料萧镇却是目光一沉,他垂首望向沈念,低声道:“官府消息已封,我也不知。”
沈念轻哼一句:“我却不信。”
便是萧镇忘了那夜之事,可凭其本事,哪会打探不出出逃者是谁?不过他也不管萧镇是否实言,毕竟那人法力高强,或许那夜仅是附身化形,便是知晓是“谁”,他也无从下手。
二人这时仅相隔一掌距离,萧镇见他双目流转、面有不忿,心中倒是颇感奇异,便不自觉开口道:“你……”
话出口又觉不妥,可沈念已是抬目望来,他便又改口道:“你这红痣是天生如此?”
沈念一愣,旋即抬手摸了摸眼尾,含笑道:“自然是天生的,难不成还是我点上的?我又不是女子,可不会对镜贴花黄。”
萧镇别过脸去,摇头道:“是我失言了,沈公子……”
“唤我禄郎便好!”沈念急忙插话道,见萧镇皱眉以应,又不甘不愿地补充了一句,“……你若不喜,也可唤我沈念,我不喜读书,你可别叫甚么沈公子了,我听来脸热。”
“沈公子既来寒舍,还是进屋用饭为先。”萧镇却作未听,说罢便转身进屋。
沈念见他背影,撇嘴嘀咕道:“你这般待我,若是往后对我动了心,我也不叫你好过!”
可他到底是色厉内荏之辈,闷气生了许多,仍是乖乖缀在萧镇身后,生怕这人改了主意,又要赶他出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