狐九望着来人,惊道:“你、你为何会在此?”
段言伸手一招,悬在半空的判官笔便倏然回至袖中,他惨白的脸上几缕红纹浮动:“小九又为何来此?”
狐九正自悲伤,欲哭无泪,闻言又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天柱,叹气道:“我来领命受死……”
一言未罢,他便觉身前阵风拂过,再抬眼段言已在面前,狐九后退一步,哼声道:“我死我的,你这般着急作甚!”
段言却恳切道:“小九犯了甚么天规?”
“天规?甚么天规!”狐九又惊又疑,一双凤目转来转去,身子往后稍仰,紧张道,“我是凡间的妖兽,怎会跟天规扯上干系?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!”
段言眨了眨眼,却是不解:“小九为何要瞒我?你难道不知我的身份?”
狐九嗤笑,口中啧啧了两声:“我知道,你是地下的老鬼,判官不就是老鬼的头头麽,有甚好神气的?”
“我掌管生死簿,凡间妖修皆在其中。”段言补充道,“却没有小九的名字。”
狐九身子一僵,听罢拍了拍脑门,一脸懊丧道:“糟了,竟把这事儿给忘了!”
只他说完,又看到段言那张死人脸,便不服气地补充道:“说不准是你那东西出了错,漏了我的名字。”
见他不认,段言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:“小九不必瞒我,你是天上的仙子,我第一眼见你便知道。”
“呸呸呸,甚么仙子,好不害臊!”狐九叫他说得莫名脸热,却做出嫌恶姿态,“你可不要给我戴高帽,你这几日都在跟踪我,当我看不出来吗?你既来寻妹,妹妹未寻着,怎么不去别处?你留在此地,定是另有图谋!”
“我留下自然是为了小九。”
见他又要板着脸示爱,狐九连忙捂着耳朵,摇头打断道:“走了走了,我才不听你这恶心人的话!”
“小九若走,这天柱该如何是好?”段言见狐九大惊失色,又补充道,“小九难道不是为了这天柱之事而烦恼吗?你奉命守此宝器,如今宝器失灵,你恐遗祸自身,这才连连叹气。”
狐九闻言更惊,他守在此地已有数百年,自认口风甚严,从未走漏过风声,眼前之人又怎会知晓天柱之事!?再回想这人日间所言……狐九霎时汗毛倒竖,他正欲施法避祸,却听段言道:“小九别怕,我也是受人之托。”
说话间,他已从袖中飞出一物,狐九见之,更是吓得口不能言,只瞪大双眼结巴道:“你、你……原来你就是那偷天柱的蟊贼!”
此物不是其他,正是当初捆走天柱的那根金绳!狐九又气又怕,若不是这短命的东西,自己怎会落下凡间,成了这副模样?
然而任凭其胸中怒火翻涌,这金绳依旧缠上了化为青石的天柱,段言右手攥绳,左手二指并拢轻搭其上,做一副悬丝诊脉之态。狐九在旁看的疑惑,叫骂道:“怎么,这石头还能怀上小石头不成?”
然则段言口中念咒,不曾搭理狐九,这金绳随着咒声渐渐发亮,不一会儿就将倒青石逼回了原形,狐九见状喜道:“莫非破石头还有救?它有救了我就有救了!”
天柱维持着原貌,却见段言停了动作,狐九凑上前急道:“如何如何?”
“咒法有误。”段言眉头一皱,面上红纹乍现,他伸过左手揽住狐九,罕见地急叫道,“小九,快闭眼!”
“甚么……”
狐九未及反应,便觉眼前金光乍现,原先束缚天柱用的金绳反是大力一甩,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他与段言的腰间,他两个面对着面紧紧贴在一块儿,又叫金绳猛力一拽,竟是吸入了天柱之内!
“小九、小九……”
耳畔是段言的呼唤,好一阵惊怕之后,狐九才颤抖着眼皮睁开了双目。段言那张惨白又俊俏的脸贴得极近,狐九刚要骂人,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段言眼中的担忧,詈语近在嘴边,又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,他偏过脸去哼声道:“早知你这老鬼没本事,如今叫人捉住了罢?你受难不要紧,偏偏还连累我同你一道。”
二人周侧是白茫茫一片,该是某处灵域所在。狐九转着脑袋观察着四周处境,只觉周侧灵力丰沛,不像危险之地,也好在他二人只有腰间被绑,倒还能够活动四肢。他看了一阵,心中又生疑惑,低声自语道:“怎么这石头上还有灵力麽?既有余力造出这片灵域,那适才怎么我唤不醒它?”
“不是天柱之过。”段言缓声说道,他低下头看着缠在二人腰上的金绳,“是这捆仙绳出了问题,孟涯所传咒语有误……我又中了他的圈套。”
“怎么又是捆仙绳?”想起这东西,狐九便觉脖子上一紧,他缩了缩脖子,颤声道,“这东西是从何处而来?它现在捆着咱们,又要作甚?”
虽说又中埋伏,然而段言面上却不见愤恨之色,只朝狐九道:“我亦不知,恐怕是那孟仙君又有谋划,而小九与我也在他的棋盘之上。”
听他说了这许多,饶是狐九呆笨非常,也能听出些关窍来,他开口问道:“你起先要寻的仇家是他,偷走天柱上灵力的是他,如今算计咱们的也是他……不对不对,他既能瞒过我在山中设下结界,定是本领非常,那做这许多事又是为了甚么?天柱落了凡间,灵力折损半数有余,设结界所耗灵力可比天柱上剩下的多了许多,这不是得不偿失吗?”
段言沉默片刻,也是摇头:“恐怕他志不在此。他连同胞兄弟也已算计在内,想是所图甚大。”
“同胞兄弟?他还有其他兄弟吗?”
狐九问完也觉所言幼稚,歪着脑袋拧着眉,又问:“他怎么算计孟固和小郑公子了,我怎生瞧不出来?”
段言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些,耐心解释道:“郑公子一家不在山中,也未回客栈。”
狐九“哎呦”了一声,最先想到的却是两只小狼崽,急道:“那守善和怀恩岂不危险?那两只小笨狼又没甚么本事,还有郑公子更是符咒都不识得,若是遇难,怎能逃脱?”
段言的唇接连数次擦过狐九的额头,但那人心中担忧并不曾发觉,段言便一本正经地占着便宜,丝毫不觉处境艰难,反是轻快道:“不急,他们多半会与你我回合,咱们去了便知。”
“去……要去何地?”狐九扭了扭身子,又努嘴比向腰间的金绳,“被这东西缚在石头里,咱们能去哪里?”
段言见他模样天真、举止可爱,实在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一口,又在狐九恼怒的目光中轻咳两声:“不劳你我施法,这天柱自会带路。孟涯先是与我交易,后又以假咒诈我,看来是想借我的手缚住天柱。他在此物上耗费良多,必有大用,不会不设计将它带走……只怕你我现在就在路上。”
——
衡云山中,庙内黑沉无光。沈念也不知自己在庙中待了多久,只觉醒来后昏昏沉沉、浑身无力,四周遍寻也不见孟涯身影,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预感,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再寻出路,然而这庙中结界威力甚大,他身无灵力,自然难以逃出。
好在沈念心中虽恼,却也未急得失了方寸,他心内暗忖,若是孟涯要害自己,没有必要先将他带至此地,那人来此后,先是同衡祖叙旧,二人不知打了甚么哑谜,言语中似有所指,而后他才被孟涯施法迷晕……
沈念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,确信自己未有疏漏,却仍旧想不明白孟涯为何要将自己困在此地。甚么事关性命,甚么此地亦不复存……事关的是谁的性命,又为何会叫衡云一派也卷入其中?
沈念愈想愈觉头昏脑涨,索性躺在地上不再多思,总归此处无门,逃也逃不出去。况且,自己对孟涯来说总还有些用处,他不会不来寻自己的。
……不会的。
“说甚么心之所向,一如从前,我竟还会相信他的鬼话,也活该被他骗到此地。”沈念心中闷沉,还憋着一股莫名的怒意,不是气孟涯,而是气自己为何还会轻信那人,为何还会……还会为他伤心呢?
“——唉,小友如此模样,乃是为情所困。”洞中毫无预兆,极是突兀地响起一道苍老男声。
沈念不及防备,叫这动静吓了一跳,噌的一下便自地上而起,朝四周的石壁唤道:“老神仙还在此处?”
“小友说的什么话,此处是我衡云地界,我能去何处哇?”
沈念争嘴道:“既是仙山之主,为何老神仙要与那孟涯联手害我?老神仙不知道,他是无情人,困我在此必有所图,您是得道上仙,万不能同他一般。”
“小友恭维我咯。”衡祖闻言又笑,“你口中的无情人,修行甚我百倍,才是你口中的得道上仙,再说你口口声声道他无情,此刻不也还在想他?”
听着衡祖大笑出声,沈念也不理他打趣,只想着衡祖既然已醒,倒还有机会从他口中套出些实情,只是不好直言,最好先迂回一番,他想了想,道:“为何只闻老神仙之声,不见老神仙之面?”
衡祖又笑:“小友早已见过我面。此山即我,我即此山,小友见山便罢,何必见人呢?”
沈念久不见其露面,心中已有所猜测,然据他从前所闻,山神土地皆在地仙之列,区区人形,不该难化,为何衡祖会是这般?他心中如此想,便也借着话头问出心中疑惑。
衡祖竟也有问必答:“我那徒孙陆斩拜入师门后也曾有此一问。”
听得陆斩之名,沈念便面色不善,衡祖觉出他意,又笑:“小友莫瞧我那徒孙性情乖戾,却也并非蠢笨之人,当初他来我门中,反是最机灵的一个。我在人间张榜收徒,有缘者得见此榜,有能者方可寻到此地。而来到此地的人中,他是识破我榜文玄机最快的一个,不曾上山寻庙,反能立刻寻至此处,我怜此子机敏,这才格外偏爱。”